女人如花花似梦

写下这个题目时，我自己也在犹豫。原本，我要写林妹妹，没时间，放住了。后来想写梅 艳芳，而后想写张爱玲，也都拖住了。近来每晚睡前重看几页《雷雨》，心中竟郁郁不乐。是该为繁漪写点什么了。

喜欢繁漪很久了。曹禺是高手，周公馆里的恩怨是非，每看一次，都将我卷入一个大漩涡里。

在这连环的悲剧里，每个人都在命运里挣扎，无人逃脱。对侍萍、四凤、周萍、周冲，甚至对周朴园、鲁大海，我都感到同情。唯有对繁漪，我更多的是钦佩和叹服。看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，我深感失望。这部影片几乎是照着《雷雨》的套路来，然而他没有什么阶级矛盾和深刻的内涵。

想到繁漪，就想到梅艳芳的歌《女人花》。心疼繁漪！

“我有花一朵，种在我心中，含苞待放意幽幽。朝朝与暮暮，我切切地等候，有心的人来入梦。”

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小姐，她是中国旧式女人，有她的文弱、恬静、哀愁、智慧，她那样爱好诗文。她有胆量，有思想。本来，她是配得上好的命运的。偏偏上天这样残忍，还是个少女时，她就嫁到了周家。这个“豪门”家庭，在外人看来，是多么幸福美满的姻缘啊！可是她从此堕入痛苦的深渊。她所嫁的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，她有的只是名分。这个作为她丈夫的人，只是个强势的资本家，繁漪是他权力掌控中的一小部分。没有自由，没有自我，一所周公馆就是一座囚牢，也是禁锢繁漪的茧。

她在种种压制里感到窒息，呼吸不到一口自由的空气。于是她失望，她忧烦。如果生命的元气就这样耗尽，大概也是惊不起什么波澜的。偏偏周萍出现了。这个男人，周朴园“前妻”的儿子，曾倾听过她，理解她、同情她，甚至，爱她。他曾希望解救繁漪，甚至不怕世俗和论理。可怜的女人啊！就是这样糊涂，往往将男人一时的真心当作永恒的拥有，将一时的热情当作可盼可等的未来。纵然聪明如繁漪，听到这样美丽的话，也信了。

“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，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。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，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。”

短暂的相知相惜后，周萍还是背叛了繁漪。他既敬又怕他威严的父亲，他被伦理道德拷问得失去了勇气，他不敢与世俗斗争。毕竟，她是他的后母。如果仅是如此，也能减繁漪几许悲哀。不幸的是，周萍爱上了使女四凤，不可自拔。他相信青春美丽、年轻活泼的四凤能拯救他的颓废和苦闷。他厌恶繁漪了，不想见她，不愿交谈，一心只想逃离她，逃出这个家庭。可怜的繁漪却不信也不甘，拿旧事一次次质问他，得到的只是冰冷的无情的答案。过去的事，于他，是累赘，是羞耻，是抑郁之源。于她，却是光、是暖，是她拼命作困兽之斗的力量。她对周萍说:“我已经预备好棺材，安安静静地等死，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，撇得我枯死，慢慢地渴死。” 她始终不懂，在他眼里，她是一时的安慰。只因片刻欢愉，她抓紧这爱的绳索不肯放手。在这场赌局里，她押上了整颗心。即使现实明明白白告诉她，她输了，她还是执迷不悔，执拗地试图用破碎的旧梦救出自己。她渴望走到一片自由的天地里，得到爱，并认真去爱。就算这一场拼争是飞蛾扑火，她也要寻那一丝光明和热度啊。 “花开不多时啊，堪折直须折，女人如花花似梦。”

周萍执意要走，不理会繁漪的挽留、恳求。他一心只想和四凤创造一个新世界。骄傲果敢的繁漪卑微地一再退让，她愿意和四凤、周萍一起生活，只要逃出这不见天日的牢笼。“士之耽兮，犹了说也;女之耽兮，不可说也”！周萍用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向繁漪心中热情的火焰上。他后悔爱过她，他学自己的父亲说她是疯子，他嫌恶她。她眼睁睁看着她爱的人为了另一个女子奋不顾身。他还冲她喊:“你给我滚开！”他甚至狠毒地说:“我要你死！”…

自己念念不忘的过去被他忽略，憧憬的未来永无到来的时刻。曾有过的理解、同情、爱，以及对自由和温暖的向往，都碎了。扑火的飞蛾燃成了灰。

隐忍的火山喷发了。她撕碎了被丈夫看了几十年的照片，照片上的人占据了她的位置，她只是摆设。她也忘记了她是个母亲，不顾一切地宣告她对周萍的爱。她痛诉这个旧式家庭的罪恶，痛斥两个辜负她的男人…

当爱走到绝望时，也就成了恨。爱本是恨的来处啊！繁漪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，没有找到一条折衷的路。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成全了她的勇敢。

结局是惨烈的。一场雷雨里，牺牲了四凤、周冲，周萍对自己开了。所有的人都没逃过命运的劫难，在爱与恨、无奈与拼争中纠缠的人都倒下了，终于都解脱了。侍萍失去了神志，繁漪疯了。

到底没能冲破桎梏。

“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，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。爱过知情重，醉过知酒浓，花开花谢终是空。”

看了结局，心凉了。

那样一个智慧勇敢的女子，被活生生毁灭了。两个辜负她的人，原本不配拥有她的爱。 繁漪什么都没得到，但她真正活了一次。她不是男人的附庸，不甘做命运的奴隶。她爱了，恨了，追求过，盼望过，同比她强大得多的各种力量交锋过，这就够了。至于结果，反而不重要。